虽然名义上说是邻国,但从地理构成上看,却很难认为“颂诗教国”与“咏叹教国”算是两个接壤的国家。至于原因么,那就是在两国交接的地界上,受地形、生态以及地缘政治的因素影响,纵列着三块相当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土地。
【资料图】
由交界地向北,是一片难以逾越的险峻山脉。那重重叠叠连绵千里的高山,横亘在两个国家之间的交界线上。只是站在山外远远望去,便可以想象到山里崎岖的景象。这蔓延的山脉,既难以居住,亦无法翻越。虽然自古以来,两国之间也不乏敢于进山的勇者。只是论起结果,大多九死一生。所以,这一片无人生还的崇山峻岭,被人称为“不归”。
由交界地往南,则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树海。那森林树木繁茂,常年雾气升腾,终年难见日光。而在这一片昏暗迷蒙的大雾之中,则生活着许多凶悍异常的珍禽猛兽。常人误入其中,无异于羊入虎口,飞蛾落火。最终的下场,也不过是沦为凶悍怪物们的盘中美餐而已。因此,这一片生人不归的茂密森林,被人称为“无还”。
而交界地正中,那夹在“不归”与“无还”之间,西向“颂诗”,东至“咏叹”的宽广平原,则被两国的人民称呼为“生死原”。
实际上,从地理上来讲,“生死原”并不是“不归”与“无还”那样难以踏足的险要之地。不如说正相反的,这是一片只要简单开发就会相当适宜人类居住的平原滩地。可问题是,这块平缓的滩地,它夹在“颂诗教国”和“咏叹教国”的中间。对于这两个每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战争的国家来说,这儿,就是天然的战场。
所谓“生死原”,便是“绝断生死的原野”的意思。
离开了“边城”之后,墨予情跟着苏伶踏上了进入不归山的山道。
虽说墨予情常来这山间奔走,但大多数时候,她都只在外围的山林间行动。当然,如果机会合适,她也会翻过一座山头去碰碰运气。总的来说,对于不归山这片秘境之地,她并不会过分深入。要问原因么……也就是因为这外围的采集物已经足够墨予情养活自己了,她实在是没有冒险深入的理由。
而现在,坐在苏伶石刻兽的背上,她们已经翻过了几座山头,到达不归山中相当深处的地方了。
在最开始听苏伶说要带自己进入不归山的时候,墨予情并没有感到特别地意外。在这交界之地上,能够躲过颂诗教国的教卫和信徒的地儿也就那么几个。首先,信奉“源音”的“咏叹教国”是绝对容不下她的。而“生死原”是一片只有杂草的草滩,“诵诗”与“咏叹”两国的边境瞭望台每天都会有巡逻兵日夜不停地监视着那片原野。如果苏伶口中那反抗两国的神秘组织“伊甸”真的存在,那大概率不是藏匿在不归山之中,就是潜伏在无还林之里了。
让墨予情意外的,主要有两件事……不过,其实这也是一件事。
第一件事,她们进山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当然,这迅捷的移动速度首先要感谢的,肯定是苏伶的石刻兽了。那只生着九条尾巴的一人多高的石刻狐狸——苏伶称之为“九尾”——奔跑起来的速度丝毫不逊于那些为宫廷传递指令的令官的石刻快马。即使在驮着她和苏伶两个人的状况下,仍然在一夜之内就翻过了好几重的山峦,来到了不归山的腹地之中。
但墨予情觉得,她们之所以能以如此快的速度前进,除去“九尾”的加持以外,更应该感谢的,其实是这山中错综复杂的山道。
而这,也正是让墨予情意外的另一件事情——
这不归山的内部,人工化程度似乎有些过高了。
苏伶的“九尾”速度虽快,但仅靠速度是没有办法在深山之中快速穿行的。山巅谷地大多地势崎岖复杂,再加上暗穴、岩棱、泥沼地这些大自然创作的天然陷阱。山间旅行,盲目追求速度简直就是在玩命。这山间林地,有些时候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会允许人快速奔驰呢?
可是,如果山林里预先修建了足够结实的山道,那崇山险岭和城市步道比起来,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区别。而且,因为山间林地人迹罕至,石刻兽可以肆意奔跑而不用担心会撞到行人,速度可能比在城市步道上更快一点儿才对。
这不归山,在越过了外围的几重山岭之后,一条虽然看上去有些老旧,但总体还算结实的石质山道,就这样出现在了墨予情她们的眼前。而沿着那山道继续向山内进发,脚下的步道也开始逐渐变得更加宽敞、结实了起来。而于此同时,步道两边渐渐出现了一些看上去就相当古旧的石砌房屋。虽然风格怪异,但也可以看出部分设计与“颂诗教国”当下的建筑风格有着些微的相似之处。
“这些石屋……”
看着这越发诡异的景象,墨予情不觉冲着苏伶询问了起来:
“是‘伊甸’的杰作?”
“哦,你好奇啦!”
苏伶坐在前面,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可是她坏笑着,显然是没有直接回答的打算。
“是不是‘伊甸’做的呢?可以说是……但是,似乎又不是呢。”
“这还要卖关子么?”
苏伶的个性让墨予情有些不耐烦了,但她还是忍下心中的情绪,只是稍微牢骚了几句。
“你的这种姿态,还是留着给男人使去吧。不愿说就不说,我可没兴趣看着你在这儿矫揉造作。”
“呵,我的好妹妹,急什么呀。姐姐我只是怕解释不好,倒是反而让妹妹糊涂了。”
苏伶笑着,用手中扇子指了指前方日出的方向。
“‘伊甸’的神殿马上就要到了,等到了那儿,我就能更好地解释给你听了。”
“神殿?”
墨予情说着,看向苏伶手指的方向。
经过了一夜的奔波,此刻已是日出时分。而随着太阳在山间渐渐升起,那“九尾”也终于把墨予情带到了她们此行的目的地。
那是一座,耸立在山巅的宏伟石砌建筑。从外观上看,似乎是以山巅的岩石为基底,一层层雕刻出来的一般。而建筑下方,则连接着一个向四面凸至山外的石台。那石台上则是铺着大理石地板的广场,而广场四面的悬崖则连接着从八方延伸而来的悬索山道。墨予情跟着苏伶行进在东面的山道之上,眼见着朝阳之下的白色巨影在自己的面前变得越发巨大起来。仰望高楼之巅,一种莫名的威压感忽然落在了墨予情的心头。
“神……殿?”
墨予情把这两字又重复了一遍,缓了一缓,才将方才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可是……‘伊甸’不是审判神明的集会么?为什么会有……神殿?”
“好妹妹,你的记忆力也不行了啊。我说的是,向虚无的神明降下审判的集会……可这世界上,能审判虚无的神明的……不也就只有真正的神明了么?”
苏伶抬头,目光注视着前方的神殿,继续说道:
“虽然我不是很在意这种事情,但这好歹也是‘伊甸’的创立根本。所以,我也就有义务把这件事告诉你……”
“九尾”奔袭至那广场东侧,接着又快速带着两人来到了神殿向南的正前方。在那儿——也就是神殿前的广场之上——一共耸立着三尊神像。
在东侧的一座,面朝东方,大方地张开双臂,似乎是在朗诵着什么诗词一般。这尊雕像,墨予情是认得的,正是“初诵”的神像。
在西侧的一座,面朝西方,双手合十缩在胸前,似乎是在吟唱着什么歌曲一般。这尊雕像,墨予情虽然没有见过,但也能猜到,这应该是“源音”的神像。
而中间一座,刻的是一个带着皇冠的散发的男人。他坐在一个似乎是神座的椅子之上,左手握拳撑着脑袋,右手则握着一根雕刻华丽的立杖。那立杖形制奇特,似乎原型是某种粗壮的树枝。那男人一脸惬意,似乎是在享受着左右两边的颂诗与咏叹……
“‘伊甸’,并不是什么凭空臆造的词语。这‘伊甸’,乃是你脚下这片土地的旧称。当下‘诵诗教国’与‘咏叹教国’所信奉的神明,只不过是这片土地原先的统治者、无上的真神——‘唯一’的奴隶与婢女。他们以前的职责,不过是用诵诗与歌唱的方式去取悦真神‘唯一’。可是后来,他们叛变了。”
苏伶从“九尾”身上一跃而下,看着眼前的三尊神像,继续说道:
“他们夺走了‘唯一’的权杖,然后害死了他。之后,他们瓜分了‘唯一’的子民,各自成立了自己的国家。于是,这座由‘唯一’统治的王国——‘伊甸’——就这样成为了一座死城。可是,背叛者的贪心是永远不会得到满足的。于是,他们又开始觊觎起对方的土地起来。就这样,两国开始了连绵无尽的战争……”
“所以,‘伊甸’的目的……”
墨予情跟在苏伶身后,顺着她的话说道:
“该不会是……为这位名为‘唯一’的神,向背叛了他的‘初诵’与‘源音’复仇吧?”
“嗯!我的好妹妹就是聪明,一点就通。”
苏伶愉悦的点点头,向墨予情表示了认同。
“当然,还有找到‘唯一’的权杖之类的计划。不过,这就是后话了。‘伊甸’现在还未壮大,所以要先完成眼前可以完成的工作,让那两个国家付出代价。”
“付出……代价。”
听过苏伶的话,墨予情忽然一愣。
“怎样的代价?”
“呵,这还用问么?‘初诵’与‘源音’当初是怎样对待‘唯一’的,‘伊甸’便要如数奉还啊!”
“你的意思是……让两国……亡国?这……可能吗?我原以为你之前所说的审判,只是对‘逃离神明信仰枷锁’的一种……一种修饰化的说辞。”
“逃离?”
苏伶的眼睛弯成一道月牙,似乎是在嘲弄墨予情的天真。
“我的傻妹妹啊,当你见过了真神,又怎么会容忍伪神的胡作非为?当你选择了反抗,又怎么能接受‘逃避’的苟且偷生呢?对于‘伊甸’的教徒来说,既然知晓了他们所认为的世界的真相,难道不应该狠狠地报复那些愚弄自己、欺骗自己、压迫自己的伪神的走狗们么?”
“报复……”
老实说,墨予情也想过,要不要向那些鄙视、压迫、嘲弄自己的“颂诗教国”的教卫、信众们复仇。可是,她到底是她母亲的女儿。虽然她的母亲在她十多岁时就为了保护“边城”的人民力战而死,可母亲的教导却一直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小情,你不要看这些叔叔阿姨、大爷大娘现在对我们这样地冷漠无情……他们曾经对妈妈的态度,也是相当友善的……我见过他们曾经那善良的样子,所以现在看到那些冰冷的面孔,才会越发地觉得悲哀……可是,妈妈还是太弱小了,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世界。所以,我也只能以自己的方式默默承受……但是,妈妈并不希望你在将来的日子里,依旧背负着这矛盾的世界……你会长大,会变强,等你有能力,一定会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两个纷争的国家。你会去寻找,并且一定会找到那能让自己安心的地方。只是……妈妈希望,当你成长到足够强大的地步的时候,成长到面对这些冷眼的居民们能够做出反击,甚至对过往的遭遇复仇的时候,能够回忆起妈妈的话……他们,也可以是善良的人啊。”
那是在十几年前,墨予情被镇上的小孩子欺负之后,她母亲对她说的话。
当时,几个熊孩子一边嬉笑着站在墨予情的家门口,一边朝着正在院子里练习枪法的墨予情扔着石子。她本来想着,忍忍就过去了。可谁曾想到,那些熊孩子变本加厉,竟然砸得越发兴奋了起来。他们一边砸着,一边摆着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就好像是在驱赶着什么害虫一般。最后,被惹恼的墨予情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欺凌了,赏了那几个熊孩子一人一拳,把他们的门牙都打掉了几颗。
只是后来,墨予情的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后,却领着她一家家地上门道歉。她的母亲让墨予情站在一旁,自己则跪在了那些人的家门前,用乞求的语气去请求他们的原谅。而那些熊孩子的家长,虽说没有出门客套地说些什么“原谅”的话,却也没有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他们大多只是沉默着在门口挥了挥手,做出了驱赶的样子。像是在躲着什么“瘟神”一般,他们只是让墨予情的母亲赶快离开。
起先,墨予情并不理解妈妈这番话的意思。只是后来,随着母亲的逝去,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开始逐渐理解起母亲对这些人的看法来。
墨予情和她的母亲,是被当作守城的“兵器”留下来的。所以在十几年前战事还算频繁的时候,日常的吃穿用住,都是由“颂诗教会”提供的。可是,对于这一对“污秽”的母女,教会能提供的物资,自然也是最低等的。
住着破败的仅够遮风的屋子,穿着破烂的衣服,吃着糟糠的饭食……这本应是墨予情的童年写照。
对,“本应是”。
不知为什么,在童年的记忆里,墨予情生活得虽然不算好,却也没有那么的不堪。她的母亲总是能像变魔术一般,隔三岔五地变出一些像是牛奶、鸡蛋甚至是牛羊肉干之类的奢侈食物。她的家里也从来没有缺过衣服。虽然只是最简单的粗麻布衣,但对那时的墨予情来说,却已经是能让冬天不再寒冷的最珍贵的宝物了。而更让墨予情想不到的是,就算遇到屋子漏雨的状况,也完全不用过分担心。因为不需要多久,门口就会多出些茅草和木板。虽然只要看一眼就会知道,那些东西都是替换下来的旧货。但对当时的墨予情和她的母亲来说,那已经是可以救命的东西了。
墨予情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么神奇的事情,直到……她母亲战死的时候。
那是一次极其惨烈的战斗,两个国家的军队就好像疯了一般朝着对方的国家猛烈地进军。他们不断地突进,完全把后防线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于是,两国边境的城镇也分别落入了敌国的手中。而也就是在那一场战役之中,孤立无援的墨予情的母亲在守城的战斗中寡不敌众,最终战死沙场。而墨予情也被逃命的人流冲散,险些死在了战场之上。直到后来,双方偃旗息鼓,各自散去,她才算捡回了一条命。
可是,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了。而那段时间,教会也忙着恢复城镇的秩序与生产。这种时候,又有谁会在意一个小女孩的死活呢?就算是宝贵的“兵器”,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对待的地方。
回到被战火洗礼过的小屋,墨予情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存活下去。她只是坐在倾塌的屋墙边上,静静等待着。等待着寒冷和饥饿,究竟哪个会先将她带走。
然后,墨予情的门口,多了半块儿面包。
墨予情是认得那个大妈的,毕竟再怎么说,自己也是那个将她家孩子的门牙打掉的人啊。
为了活下去,墨予情吃下了那半块儿面包。
而吃下了那半块儿面包的墨予情,五味杂陈。
之后的日子里,墨予情的家门口总是会出现一些送食物的人。他们大多摆着一张冷脸,只是在看到独自坐在墙边的墨予情的时候,总会默默地从袋子里拿出点儿零星的食物放在墨予情的门边。也是依靠着这零星的食物,墨予情总算是活过了那一段艰难的日子。
之后,教会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产秩序。而活下来的墨予情,也继承了她母亲遗留下来的石刻兽——“螭”。教会也恢复了对墨予情物资的供给。
然后,教会开始了对俘虏的清算,处死了一批没能撤回的“咏叹教国”的战士。而在那批被处死的战士里,有一个人,墨予情是认识的。在“咏叹教国”攻占这座城池的时候,他们的战士在这座城市里进行了一番歇斯底里的破坏。墨予情在躲藏之中,便撞上了这名士兵。那士兵举起铁锤,眼见着就要砸向墨予情了。可他举着那锤,却终究没有挥落下来。最后,他只是摆了摆手,便把墨予情放走了。
或许,他是觉得墨予情只是一个孩子,终究还是不忍心下手吧。
可是最后,他还是被悬在了绞架之上,吊死在了一片咒骂与欢呼声之中了。
经历过这一番惨剧之后,对于这两个征战不休的国家,墨予情却忽然有了一丝别样的看法。她突然发觉,好像两个国家的人,并不像她原先想象的那般暴戾残忍。他们,应该是可以和平共处的。只是,有些难以改变的东西,将他们各自变成了现在这副互相仇视、互相残杀的模样。
那时的墨予情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理解母亲的话,有些理解母亲心中的痛苦了。
之后又过了几年,不知道是因为怎样的原因,两国忽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再也没有了发动战事的打算,进入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和平时期。没了战事,“兵器”也就失去了作用。因此,教会便停止了对墨予情的供养,放松了对她的管制,让她自谋生路去了。
就这样,墨予情成为了一名山林采集者。
“你所说的报复……是向谁呢?”
把思绪拉回到当下的状况,墨予情看向苏伶问道。
“我的意思是……具体来说,是指的两个教会么?还是说……两个国家的所有人呢?”
“有什么区别?”
苏伶转身看向墨予情,脸上的微笑忽然让她的心里有些发寒。
“这两个国家的人,对各自伪神的崇拜已经深入骨髓了。既然要替‘唯一’复仇,那还分什么教会和人民,当然是一起了!”
“可是……”
“行了,不要说了。”
就在墨予情还打算问些什么的时候,苏伶忽然伸出扇子抵在了她的嘴上。
“他们要来了,那些不要紧的事情,咱们等会儿私下里好好聊吧。”
“他们?”
墨予情先是疑惑了一阵,接着便明白了苏伶的意思。
就在二人闲聊的这会儿功夫,这神殿前的广场之上已经开始聚集起一些奇怪的人来了。这些人大多身形健硕,面露凶相,一看就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而随着这些家伙一起出现的,是那些行走于台面之上、形态各异的石刻兽,以及那飞行于半空之中、模样不同的木雕禽。
“伊甸”的其他人,来了。
从当前的状况来看,墨予情不得不承认,这所谓“伊甸”的成员数量,确实比自己预想的要多上不少。只是,一想到“伊甸”的目标是想对两个教国发动灭国级别的报复行动……她又会觉得,这个组织的人数完全无法支撑起他们的理想。
【他们……真的是认真的么?】
就在墨予情一边思考着方才苏伶所提到的“伊甸”的目的,一边观察着周围忽然出现的这些家伙的时候。她突然发现,现在的状况似乎有些不对。
【周围的家伙,好像开始向着这边……聚拢过来了。】
看着忽然将注意力聚焦到自己身上的人群,墨予情本能地将盘“螭”的右臂抬至自己身前。她警觉地看着周围的人,身体不自觉地摆起了应敌的架势。
“喂!诸位!诸位!”
就在墨予情搞不清楚当下的状况的时候,站在她一旁的苏伶忽然站到墨予情的身前,冲着那些投来异样眼神的家伙们喊了起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啊!我知道你们这些家伙生性多疑,对新来的伙伴难免会有点儿‘好奇’。但你们就这样把直勾勾的目光放在一个女孩子的身上,是不是有些过于不礼貌了?殷纣呢?殷纣!你人到哪儿去了?不出来说些什么吗?”
“阿苏,你过于紧张了。”
天空之中,忽然传来一个略显低沉的男人的声音。只是那声音虽然低沉,却并不会给人沉重的感觉。不如说正相反地,那声音里隐隐飘荡出了一种逍遥的意气。就好像那声音的主人对天下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一般,言谈之间都透露着一种飘然于世外的感觉。
墨予情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被一阵突至的风暴给“撞”了个满门。受不住这微风遮眼,墨予情立刻抬手挡在了额头前面。待到风流止息,她才找着机会放下手来。而当她的目光再次回到前方的时候,却发现此时此刻,一只两人高的黑色巨型“木雕禽”竟然已经降落在了自己的眼前。而在那木雕禽站稳之后,一名看上去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忽地从它的背上跳将下来,站立在众人面前。连鬓的胡子,披散着头发,再加上头顶的冠冕……粗看上去,这男子竟与那“唯一”的石像生得八分相似。
“恭迎‘回生唯一神’大人!”
就在那男子落地的一瞬间,聚集在四周的“伊甸”成员忽然齐刷刷地跪伏在地。他们一面跪拜着,一面在口中大喊着恭迎的话语。
【回升……唯一……神?】
虽然在来到这个地方以后,墨予情已经见过太多难以理解的事情了。但当她见到眼前的这幅景象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被惊着了。惊吓之中,墨予情下意识地看向了站在自己前面的苏伶,却发现对方早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了。
苏伶既没有跪下,也没有跟着其他人喊些什么奇怪的话语。她只是站在那儿微笑着摇了摇头,表现出一副不知何谓的样子。
“你们啊,又来了。”
那披着头发的男子作出一副失望的表情。
“我不是说过,让你们学学阿苏,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么?”
“可是,虽然这么说,但您到底是‘回生唯一神’大人啊!”
此时,跪在比较前头位置上的一个细瘦男子毕恭毕敬地回应起来:
“吾等凡夫俗子,本来就应该在您驾临之时,跪伏叩首,恭迎大驾啊!那‘初诵’与‘源音’两个叛神都那样要求着自己的教徒……吾等身为您这‘唯一’真神的子民,难道不应该对我们的神大人奉上同样规格的礼遇么?”
“哦,那么……”
那男子忽然咧嘴一笑,故作严肃地说道:
“你是把我和‘初诵’还有‘源音’那两个叛徒相提并论咯?”
“啊!小民不敢!小民不敢!”
那跪着的家伙听罢,赶忙冲着那男子连磕了几个响头,脑门上都流出血来了。
“小民千不该万不该,怎么能用那两个叛徒的作为来玷污‘回生唯一神’大人呢?小人该死!小人这就以死谢罪!”
细瘦男子说完这句,接着便从腰间掏出一支匕首来要扎进自己的胸口。可说时迟、那时快,也就在眨眼之间,一颗石子忽然砸在了他的手上。细瘦男子叫唤一声,手里的匕首也应声掉了下来。
“阿豹你啊,就是这样,太较真了。”
散发男子收起掷出石子的手,不觉叹了口气。
“要是‘伊甸’有人因为‘亵渎’之类没有意义的事情丢了命。那么这里,和你们所憎恶的‘颂诗’与‘咏叹’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把大家聚集在这儿,可不是为了让大家再建立起另一个‘颂诗’或是‘咏叹’的。我们聚集在这儿,是要建立起一个伟大的新世界,是要把那个伟大的神‘唯一’——也就是我的前身——所创造的那个远古的美好世界给带回来啊!”
散发男子高举起双臂,似乎是在像周围的人传递着他的理想。而周围的人也跟着站起身来,高举双臂。
“回生唯一神!”
“回生唯一神!”
他们大声叫嚷着,对着那散发的男子投来无限崇敬的目光。而那男子先是享受了片刻,才慢慢下压双手,示意周围的人安静下来。
“行了,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了。但是……”
散发男子的脸上保持着微笑。
“诸位,我不是说过了么?不要再叫我‘回生唯一神’了。那虽然是我的前身,但在我心里,还是更希望你们能以我此世的名字——殷纣来称呼我,就像阿苏做的那样。难道不行么?”
“回生……殷纣大人怎么说,那我们就这怎么做!”
见此情景,额头渗血的阿豹又接过了那自称为殷纣的男子的话。他回应着,再一次高举起双臂大声呼喊起来。
“殷纣!殷纣!殷纣!”
而在他的带动之下,周围的人也又一次高呼起来。
“殷纣!殷纣!殷纣!”
“殷纣!殷纣!殷纣!”
呼喊声震天响地,在这不归山的沟壑里回荡不息……
这场面,墨予情是见过的。
每年年关的时候,信众们膜拜“初诵”的场景,也不过就是这般模样了。看着这一幕狂热的景象,墨予情竟产生了一种自己又回到了“边城”的错觉。
“行了行了,诸位,咱们也该回归正题了。咱们聚集在这儿,是为了部署下阶段各个部分的任务的。不过,在正式开始今天的集会之前,让我们先欢迎一位新的家人加入我们的大家庭……”
被称为殷纣的男子说着,目光转向了墨予情所在的方向。
“想来大家也看到了,我们的新的家人,也就是眼前这位满头银发的姑娘了。和诸位一样,这位姑娘也是个饱受那两个‘叛神’的教会压迫的苦命孩子。不过,若只是说惨,那诸位都是过来人,经历也大多类似,所以我就不赘述了。在这里,我要介绍的是她的父母。我想,只要我把那两个名字一说出来,你们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会让阿苏亲自去将她迎回我们的神殿了。她的父亲,是‘咏叹教国’边境,‘界城’的守城军统领,陆寻;而她的母亲,则是‘诵诗教国’边境,‘边城’的护卫军领袖,墨离……”
“啊!她是陆寻和墨离的女儿!”
人群里,开始传来一阵阵的惊呼。
“对于这两个名字,大家应该都不会陌生吧?在这交界艰险之地流浪的诸位,就算没有受过他们的帮助,想来也听过有关他们的传说吧?”
殷纣面向众人,甩了甩袖子,展示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作为两国边境守将的他们,为放逐者提供了多少帮助?想必不需要我再多说些什么了吧?这样的两个好人,他们的下场又是怎样的呢?教会又是如何迫害他们的呢?我想各位也是有所耳闻的。你们也应该听说了,那两位英雄,一位在二十多年前失去了踪迹,另一位则在十多年前的那次战争中战死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女孩儿,就这样在一个歧视自己的环境里独自生活了十余年……难道,我们不应该想办法把她从那个水深火热的地界里,带到我们这个温暖的大家庭里来么?所以,当我知道了她的存在,就立刻让阿苏去拯救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了。”
【墨离?陆寻?拯救?】
听着殷纣那一番义愤填膺,仿佛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一般的慷慨陈词,墨予情却有些疑惑了。没错,她当然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叫做墨离。可“陆寻”这个名字,她却是闻所未闻。至于拯救自己……墨予情倒是觉得好笑,她在那“边城”的生活确实算不上顺遂,但也绝对到不了需要人拯救的地步。而且,如果不是被苏伶陷害,让那儿的人以为自己在“初诵”的神像前唱歌,还炸毁了神像,墨予情短时间内也绝没有离开“边城”的打算。与其说自己是被拯救的,倒不如说是被半推半就地带上了贼船。
这样想着,墨予情不觉看了苏伶一眼。她讶异地发现,此刻的苏伶也正撇着头看着自己。似乎是察觉到了墨予情心中的想法,苏伶用扇子抵了抵自己的嘴唇,好像是在向墨予情示意,让她暂且不要在意。墨予情本来也没有说些什么的打算,便继续看了下去。
“……可是,殷纣大人……”
殷纣的话刚说完没多久,那阿豹却忽然又开口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倒是听说那‘边城’的墨离大人确实是生了一个被‘颂诗’瞧不起的女儿。可是……据我所知,并没有人能确定她的生父就是那位‘界城’的陆寻大人啊!一切,不都是‘颂诗’的臆测么。如果她只是‘墨离’和其他人生的孩子的话,没有放逐者的身份……”
“呵,阿豹说的这个状况,我也是清楚的。我只能说,关于这一点,你们只管放心。”
殷纣看着阿豹,一副正中下怀的模样。
“我作为‘唯一’的继任者,自然是能知晓一些你们不知道的事情。所以,对于这小姑娘和墨离以及陆寻的关系,你们是完全不需要怀疑的。然后……”
他说着,忽然长舒一口气,用一副怜悯的表情看了看墨予情,接着又转向四周的人们。
“就算站在你们的角度考虑,我们无法确定这小姑娘的父亲是否是陆寻。可是,那又怎样?难道‘墨离的女儿’这一个理由,还不够我们将她从‘颂诗’的压迫中拯救出来么?”
“啊!我明白了!是我想得太狭隘了!”
那阿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接着便又开始振臂高呼:
“殷纣!殷纣!殷纣!”
而随着阿豹的呼喊,其他人也开始跟着高呼起来:
“殷纣!殷纣!殷纣!”
“好了,只要你们能明白我的意思,那就再好不过了。”
殷纣满意地看着周围的人群,咧嘴一笑。
“新人欢迎仪式就到此为止吧。接下来,让我们正式开始这次集会的议题吧。”
之后的事情,墨予情就没什么在意的了。不过是殷纣做了些人员分组和任务相关的安排,唯一和墨予情相关的事情,也就是让她继续跟着苏伶行动。至于日后墨予情应该如何生活——比如住在哪里,如何谋生——也是全权交给苏伶来安排的。
集会过后,苏伶带着墨予情来到了附近山间的一处岩窟之中。虽说是岩窟,但收拾得倒是有模有样。岩窟的洞口安置了两个篝火堆,既是装饰,也是为了驱逐山间的野兽。岩窟内里则用竹墙分隔了几个房间,有卧室、客厅、“九尾”的安置区……甚至还有专门的茶室和梳妆间。在这个地方,不但每个房间里都用木头打造了相应的家具,岩窟正中甚至还有一方清澈的水潭。虽然地处深山,但和墨予情那仅能遮风挡雨的小茅屋比起来,可真的要“奢侈”太多了。
“啊!终于回家了。”
苏伶一到那岩窟,便坐上了一个藤编的秋千摇荡了起来。
“出去那么多天,又‘狐不停爪’地跑了一夜,真是累死我了!”
“这儿是……你的家?”
墨予情看着这周围的一切,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这也太……”
“是有点儿简陋吧?虽然只是个临时住所,但我也是花了大功夫才一点儿一点儿地弄成这副模样的,姐姐我厉害吧!”
【简陋?哪里简陋了?这家伙是哪家的大小姐么?】
墨予情心里暗骂一句,但明面上还是用着礼貌的语气。
“你刚刚说‘临时住所’?”
墨予情一边四处张望着,一边顺着苏伶的话继续问道:
“这么说,你还有别的更好的‘固定住所’咯?”
“啊,呃,哦,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伶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有些惊慌的表情,但那惊慌却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我的意思是,我大多时候都在为‘伊甸’的任务奔波,所以,这里当然只能算是‘临时住所’了……总之,往后呢,你就和姐姐一起住在这儿,把这儿当作你自己的家了。姐姐这儿并不缺卧室……”
苏伶快速转移了话题,看样子是隐瞒了什么东西,但墨予情却并没有在这上面深究的意思。墨予情想要问的事情太多了,她实在不觉得苏伶在这住所问题上的神色改变有什么需要特别在意的地方。
“住宿这种事情,就先讨论到这儿吧。”
墨予情从一旁抽来一张藤椅,接着便坐在了苏伶的面前。
“你应该知道,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你。”
“呵,妹妹有问题,姐姐怎么会不回答呢?不过我猜……”
苏伶的表情又变成一副游刃有余的笑颜来。
“你现在最想问的问题,果然还是关于那殷纣,以及他口中的你的父母……也就是墨离和陆寻的问题吧?”
“你说的没错。”
墨予情微微点头,算是认可了苏伶的猜想。
“首先的问题,当然是我的‘父’和母了……我听那集会的意思,我的母亲在他们的眼中,似乎是一种……英雄式的人物?而且那个他们所说的我的父亲——那个叫陆寻的人——似乎也是一个非同一般的角色。”
“嗯,确实是这样哦。”
苏伶在秋千上晃了两下,点着头说道:
“你是在‘颂诗教国’长大的,而且现在也不过二十多岁,所以可能不太了解。对于这些在交界地流亡的‘放逐者’来说,那两位可以说是救命恩人一般的存在。”
“‘放逐者’的救世主?”
所谓“放逐者”,其实就是在两大教国里犯了严重的教令,于是被教国放逐,不得不来到这艰险的交界地——也就是不归山、生死原以及无还林——之中生活的人。从小在“颂诗教国”的边境城市“边城”长大,墨予情自然也少不了和这些“放逐者”打交道的机会。印象里,那只是一些衣衫褴褛,带着枷锁,然后被教卫驱赶着出城的可怜人罢了。
“在大概二三十年前的时候吧。那时,‘伊甸’尚未诞生,‘放逐者’想在交界地生活,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那些手里握有强大石刻兽或是木雕禽的人,或许还有点儿生存的机会。而对那些没什么力量的普通人来说,被放逐几乎就和处死是一个概念……不,从某些方面考虑,放逐或许是比处死更加残酷的刑罚呢。”
苏伶微微抬头,双眼看向岩窟的天顶,好似回忆似的说道:
“那个时候,你的母亲还没有被剥夺爵位,需要经常在边境附近带兵巡视。不知道是出于善心还是怎样的考虑,每每巡视,她总会在一些地方刻意留下一些衣食用物。也正是靠着这些东西,很多‘放逐者’才得以存活下来。而那些活下来的‘放逐者’,自然是对你的母亲感激不尽的。所以,你母亲的美名也就这样流传了下来。虽然在二十多年前,你的母亲失了爵位,也没办法再照应这交界地的‘放逐者’们了,但存活下来的‘放逐者’们却依然感念着她过去的恩德。同时,考虑到你母亲之后的遭遇……这些本就对教国心怀憎恨的‘放逐者’,在越发怀念你母亲的同时,也对教国越发地憎恶起来。”
“竟然还有……这样一番过往么?”
墨予情从没有听母亲讲过这些事情。不如说,在自己能记得的与母亲短暂的几年回忆里面,她从未听母亲讲过过去的事情。现在看来,她对自己的母亲真是一点儿也不了解。
“说起来,你的那位绯闻父亲,大抵也是这样一番类似的经历。对‘放逐者’有恩,而后受到‘咏叹教国’的打压。至于下场……虽说至今依旧没有陆寻确切的死讯,但失踪二十余年。怎么说呢……你明白的。”
“是么?怪不得那些人在听到他们的名字之后会那样气愤……说起来,我听那殷纣言之凿凿地认定我的父亲是那位‘陆寻’……是这交界地里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传说么?总不会……”
墨予情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也只是因为这头发的颜色吧?”
“如果你是问这交界地上有没有什么相关的传闻的话,据我了解,应该是没有的。至于那殷纣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手段,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
苏伶看向墨予情,眼神里透出了一股别样的意味。
“我觉得,他是打心底里期望你是陆寻的女儿,或者说,他希望这种说法能在‘伊甸’扎根。”
“希望这种说法扎根?”
墨予情总觉得苏伶话里有话。
“为什么?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么?”
“当然有好处了。”
苏伶笑着答道:
“首先,虽然墨离和陆寻都在做着差不多的事情,但很明显,两人救助的目标还是有一个很明显的区别的……”
“你是说……信仰?”
“没错,虽然都是‘伊甸’的成员名义上都是‘放逐者’,都因为犯了教义而被驱逐。但这些人到底还是来自两个不同的教国。更别说有的人虽然被放逐了,但心底里的信仰却并未改变。就算在这交界地上,大家为了求生不得不生活在一起。但信仰不同,终究还是会有矛盾的。而试想一下,如果这个时候告诉他们……”
苏伶故意加重了语调,似乎是想引导着墨予情思考。
“那隶属于不同信仰、不同国家的对他们有恩的两位大英雄,不但消除隔阂走到了一起,还有了一个孩子……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呢?”
“你的意思是……殷纣想利用我的身份,甚至是……捏造我的身份,来团结不同国家的放逐者?”
“呵,我可没说是捏造啊!”
苏伶摆了摆手,一脸无辜的模样。
“毕竟,我又不是殷纣,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什么不可明说的手段来验证你的血脉呢?说不定,他确实只是想救你呢?他也许就是想救你这个英雄的后人,尽到自己一个领导者的义务,然后对得起众人的膜拜呢?”
墨予情看着苏伶,心下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比自己想得要复杂得多。她似乎是在隐瞒着什么,却又在言语间不停地将对话的思路向着一些特定的方向引导。墨予情心里清楚,苏伶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告诉自己的。但是,墨予情更明白,这个女人不会直白地把话说出来。她只会在言辞里埋下一个又一个种子,然后,等着它们在自己的心里生根、发芽。比如现在,苏伶便在墨予情心里埋下了一句话——
不要相信殷纣。
“那个殷纣,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顺着苏伶的话,墨予情把话题转向了那个在集会上慷慨陈词的男人。
“我知道他大概是‘伊甸’现在的首领。可今早那阵仗……给人的感觉,就好像那家伙是‘伊甸’所崇拜的那个神‘唯一’一样……”
“呵,不是好像哦。”
苏伶打断了墨予情的话。
“你也听到了吧,他们之前给殷纣的称呼——‘回生唯一神’。这个名字解释一下,就是‘伊甸’的神灵‘唯一’的转世。这下子,你明白了那家伙的地位了吧?那家伙天生就和寻常人不一样,他既能诵读操控石刻兽的诗篇,也能咏唱使役木雕禽的曲调。而且,他所能操控的石刻兽与木雕禽,都是同类型中相当强悍的存在。殷纣的木雕禽你已经见过了,能够载人的飞鸟,就是放眼整个‘咏叹教国’,那也是相当罕见的存在。至于他的石刻兽……虽然你没有亲眼看到,但它的威力你也是见识过了的。那颗击碎‘初诵’神像的石弹,就是殷纣石刻兽的杰作。”
“啊!”
墨予情心里一惊。
“那……不是‘九尾’干的么?”
“‘九尾’哪有那种力量。”
苏伶摆摆手。
“殷纣预先将那石刻兽借给了我。我用它打碎了神像之后,便让它先行回去了。”
“这样看来的话……怪不得那些人会如此崇拜那个‘殷纣’呢。”
墨予情沉思片刻,转而又向苏伶发问道:
“可是,我看你的样子,似乎并不怎么尊敬那个‘回生唯一神’啊。当时的集会,你似乎也和我一样,没有向那位殷纣大人跪伏称颂……”
“呵呵,妹妹,这你就有点儿错怪姐姐了。再怎么说,殷纣也是这伊甸的首领,姐姐怎么会不尊重他呢?”
苏伶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她的脸上却露出了不屑的表情。
“姐姐只是认真贯彻了他所说的‘不搞特殊化’的提议而已啊。姐姐我可是很聪明的,不像那帮家伙。无论殷纣怎么说,都和直不起腰来一样,一见到他,总要先跪上一跪,来表达个人的‘尊重’……”
“可是,如果‘伊甸’的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殷纣……难道不应该被尊重么?”
“对啊,如果伊甸的一切都是真的……可是,我的好妹妹啊!”
苏伶言语着,忽然对上了墨予情的眼睛,用一种看似玩笑的语气问道:
“你现在,完全相信‘伊甸’的存在,以及那人的说辞了么?”
“欸?”
墨予情故作意外地感叹了一句,接着便顺嘴问道:
“难道你不相信么?那你又为什么要加入‘伊甸’呢?”
“你这个问题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实际上,对姐姐来说,这‘伊甸’的传说,是真是假都没有关系。”
苏伶站起身来,走到墨予情的跟前。她低下身,将脸几乎贴在了墨予情的脸前。
“姐姐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加入伊甸,为那殷纣卖命,和他们玩一些信仰游戏……这些都无所谓。只要他们能帮助姐姐达成目的,姐姐便乐得成为他们的一员。顺便说一句,关于姐姐真心想要做的事情……其中有一件,便是认你这个妹妹哦。”
这一次,在苏伶的眼睛里,墨予情罕见地没有看到任何掩饰的神采。虽然那一双深紫色的眸子里面,依旧充斥着一种玩笑与不羁的感觉。但墨予情觉得,此时的苏伶说的,确实是真话。她是真的,想要当自己的姐姐。
那次的谈话,在这之后便结束了。而往后的几天,苏伶只是带着墨予情在这“伊甸”之内四处游览,带着她认识一下,这“伊甸”之中的生活。一路上,苏伶依旧是那副轻佻欢快的模样。而墨予情,也只是不怎么言语地跟在她的后面,就像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小跟班一样。
如果可以,墨予情倒是希望自己能够用什么高超的话术让苏伶坦露所有的秘密。但在那种被孤立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墨予情,到底是没有学会什么与人交际的方式。到目前为止,她对苏伶的了解,除了那对殷纣的不信任,就只剩下那对成为自己姐姐的渴望了。
不过,经过这几日的游览,墨予情倒是对“伊甸”这个组织的运作方式,有了点儿更深入的了解。毕竟这玩意儿,比人——尤其是想向外人隐瞒内心的女人——好懂多了。
简而言之,如果除去这里的人们对“唯一”这一神明的特殊信仰之外,这儿其实就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由“放逐者”组成的聚居村落而已。他们有自己的市场、有自己的土地与农田,再加上从之前的“伊甸”那里继承而来的建筑与道路。从人口规模来看,似乎与墨予情所生长的“边城”也没有相差多少。而殷纣所统领的“唯一”的教会,则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秩序维护的工作。
如此看来。似乎除了信仰,这儿确实和“颂诗教国”以及“咏叹教国”的城镇没有任何的区别。甚至于,“伊甸”这种想把其他国家的教会歼灭殆尽、焚灭成灰的想法,也是与那两个教国如出一辙。虽然碍于规模,他们并没有像其他国家那样筑起城墙或是发动战争的能力。但他们确实还是组织了相当的一部分人去到另外两国,执行一些以颠覆这两国为目的的“特别任务”。只是,当时的墨予情还并不清楚,他们究竟要通过怎么样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目标。
不过,墨予情倒也并不需要刻意去打听些什么,因为得知真相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在如此闲逛了几天之后,苏伶突然对着墨予情说,要带着她一起去做一些“任务”了。
没错,这个任务,正是“伊甸”用以颠覆其他两国的“特别任务”。
因为要离开“伊甸”的中心,前往“咏叹教国”的边境,可能要离开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所以,苏伶特别嘱咐了墨予情几句,让她把重要的东西都带上,以备不时之需。袋子里的东西也要多检查几遍,以免出现“自以为带了,结果却落下了”的状况。墨予情遵着苏伶的指示,回到自己的房间检查了起来。而首先要检查的,自然是那个她随身携带的皮囊了。
擦伤药膏、便携小刀、新补充的肉干包、打火石、奇怪的“石头”……
拿起那镶嵌着蓝色宝石的圆盘,墨予情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这物件,是之前从“初诵”的神像上掉下来的,好像发出了奇怪人声的石头。墨予情当时顺手就把它装进自己的皮囊里了。就这样不管不顾了好几天,直到今天重新整备皮囊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东西。
也是这个东西,让墨予情忽然想相信神的存在了。
经过这几天在“伊甸”的生活,墨予情也想了很多。她对比了一下在“边城”和在这儿的生活,对比了一下在“伊甸”的“放逐者”以及“边城”的民众,一种不现实的感觉一直在她的脑海之中游走。这些人的生活方式明明如此相像,却因为一个关于“神”的信仰问题互相憎恨。而“神”呢?就算它们真的存在,又为这些人做了什么呢?除了那在神话里虚无缥缈的创世之说,也不过就是立了几尊夸张的巨像,然后颂了几首诗,唱过几支曲罢了……它们为什么不能做点事情,用更确切的行为证明自己的存在,表明自己的功绩,让这地上的人们结束这无意义的纷争,和平地生活下去呢?
证实一下自己的功绩,有那么难么?还是说,伟大的神明根本不屑于理睬人类为了“神”而展开的征伐与杀戮呢?可如果“神”本身就不在意,人类又为何要如此地拼命呢?
对,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墨予情越发地迷惑起来。而此刻,墨予情手上的这个好像能说话的石头,却能解决墨予情关于神的一切疑惑。因为从那日的表现来看,这石头里的声音,似乎是一个可以交流的存在。
从神像里掉落的石头,发出了可以交流的声音。那么那个声音的主人,是不是就是“初诵”本人呢?而一个不是只会念诗的,还可以进行交流的“初诵”,如果能向众人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比如——
“世界,确实是我诵读出来的。”
或者
“世界,其实是‘咏叹’咏唱出来的。”
又或者
“我们确实,背叛了‘唯一’。”
那关于创世之神的归属问题,是否就可以盖棺定论了呢?
或者,不需要那么直白的答案。如果神大人真的存在,能不能为自己的未来找个方向呢?
“呵,神大人,如果您真的存在,能不能告诉我一声?”
墨予情感慨着,不觉冲着那“石头”询问了起来。
“我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
……
“是啊,能不能告诉我……唉?”
……
“石头”里,忽然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倒是打了墨予情一个措手不及。
“是神大人么?”
墨予情小心翼翼地问道:
“您是回应我了么?”
……
对面忽然安静了一阵子,这让墨予情有些慌了神。她踌躇片刻,又追问了一句:
“‘初诵’之神,如果您真的存在,你能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么?”
……
“喂,听得到么?对面的……呃,女士?”
……
【这神的声音,怎么感觉没什么底气啊?】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墨予情还是在口头上对“神”给予了充分的尊敬。
“是……‘初诵’之神么?您终于愿意跟我说话了么?”
她如此恳切地询问道。
……
“呃,‘初诵’之神?我不是神,从唯物主义的角度来说,我也不觉得有神,我就是个大学生。”
……
【大穴……牲?对面似乎并不是“神”啊……但就算不是神明本尊,应该也和“神”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吧?】
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墨予情继续问道:
“不是神?大穴……牲?是某种……住在洞里的动物么?是神所饲养的宠物,或者……食物么?神的食物……也会说话么?”
墨予情承认,自己的思维发散得有些过头了。
……
“呃……我是人,不是什么牲口,这时候就别玩什么谐音梗了吧……所以,你究竟是谁?这‘石头’又是什么东西?你和那些在我们这儿拆房子的机器人有些什么关系?你知道我们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
“呃……”
这一次,换对面投射来连珠的问题了。只是,对面这一连串的问题没头没脑的,墨予情根本不知该如何回应。
……
“抱歉,我刚刚有些心急了……我们慢慢来。首先,先自报家门吧!我的名字叫陈自梦,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么?或者说,我应该如何称呼你呢?”
……
【陈自梦?是对面的人的名字么?难道说对面,也只是普通的人类么?他在……询问我的名字?】
“……墨予情。”
墨予情觉得自己脑子里的疑问越来越多了,下意识地就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这里是否应该再谨慎一点儿呢?她好像也没那个精力去思考这些了。
……
“很好,墨予情。我想问一下,你现在能和我对话,应该是通过一个类似石头的东西才能做到的吧?你能给我形容一下它的样子么?”
……
【石头的样子……】
“是的,你的声音确实是从一块‘石头’里传出来的。”
墨予情看向自己手中的石头,开始如实描述了起来。
“你问形状的话……它看起来先是一个圆饼,中间还镶嵌着一颗蓝色的珠子……”
……
“嗯,看样子,咱们手里拿着的,应该是同一种东西了。应该也正是因为这个东西,咱们才能对上话……方便的话,能问一下……你手里的这个东西,它是从何而来的么?我的这个‘石头’,来自于一个会飞行的六足钢铁飞行器,你那里也有这种东西么?”
……
“六足……钢铁……飞行器?”
墨予情想象了一下这种怪异的形容,感觉像是见到了一个巨大的虫子。
“不,我的这个‘石头’……来自一个被摧毁的神像。”
……
“神像么?”
……
对面忽然又沉默了下去。抓着机会,墨予情决定再确认一遍:
“所以,你真的不是创世的‘初诵’大神么?”
……
“神?我不知道你们那儿是怎样定义‘神’的。但在我这边的教育体系里,‘神’是不存在的。我们学到的历史观里,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由人类付出的智慧与血汗建设而来的。虽然在我们这儿的历史上,也有过信奉‘神明’的时代。可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与认知的进步,我们越是了解世界,越是认为‘神’是不存在的。人类的生活,本来就掌握在人类自己手里。”
……
“人类的生活,本来就掌握在人类自己手里……”
墨予情把这最后一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可是思忖片刻,却忽又觉得,自己明白得这些东西,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就算否定了“神”,可“人”的问题依然存在……只是接受了这种理念,让自己想开了一点儿,又能改变些什么呢?还是说,只是能够看开一些,在这个世道就已经算是一种幸运了呢?】
墨予情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继续这样烦恼下去。
此时,那“石头”里已经不再传出任何的人声了。
“好妹妹!还没准备好么?”
此刻,屋外传来了苏伶的声音。
“姐姐不是在催你……但是,如果你能快一点儿的话,姐姐会很高兴的。”
“稍等,我这就来!”
墨予情应答着,又匆匆检查了一遍,便出了门。
虽然依旧烦恼,但路还要继续走下去。至少与之前的二十多年想比,现在的墨予情,算不上孤独。
第四章 权谋者的伪装 完